企业刑事合规的风险防控与体系建设

近年来，不合规行为导致企业受到监管机构和司法机关严厉惩罚的情况屡见不鲜。根据我国目前的刑法规定，对于构成单位犯罪的企业而言，多数情况下都会面临“双罚”的法律后果。相较于企业会面临的其他法律风险，刑事法律风险的管控是更能决定企业“生死存亡”的要素①。因此，刑事合规已经成为现代企业防范刑事法律风险、减少刑事风险导致的损失的重要手段。②一常见的企业刑事合规风险《中央企业合规管理办法》中对“合规风险”一词做出了解释，即“企业及其员工在经营管理过程中因违规行为引发法律责任、造成经济或者声誉损失以及其他负面影响的可能性”。从最高检公布的企业合规典型案例涉案罪名来看，可以适用刑事合规制度的案件类型较为广泛，几乎涵盖了企业生产、经营的各个环节。在实务中，企业的刑事合规风险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高发领域。

一、常见的企业刑事合规风险

（一）企业运营合规风险

企业从设立初期的出资注册、资质许可，到经营中期的资金募集、运营管理，直到企业终止环节等全流程、全阶段均面临着刑事法律风险。常见的罪名如虚报注册资本罪，虚假出资、抽逃出资罪，非法经营罪，骗取贷款、票据承兑、金融票证罪，贷款诈骗罪，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集资诈骗罪，医保诈骗罪，妨害清算罪，虚假破产罪等。

（二）市场交易合规风险

主要体现在企业市场交易管理制度和体系不完善，缺乏清晰明确的交易流程，决策审批程序履行不到位，内部合规运营体系的监管存在漏洞等问题，尤其是在反商业贿赂和反腐败、反垄断、反不当竞争、关联交易和招投标等方面存在较大的刑事风险。常见的罪名如贪污罪、职务侵占罪、受贿罪、非国家工作人员受贿罪、行贿罪、串通投标罪等。

（三）劳动用工合规风险

劳动用工合规是企业在正常运营中无法回避的重要问题，目前我国企业在劳动用工方面存在的刑事法律风险主要集中在员工雇佣和劳动报酬支付两大方面。部分企业存在未能遵守劳动法律法规，没有完善劳动合同管理制度以及劳动合同的签订、履行、变更和解除不规范等问题，常见的罪名如拒不支付劳动报酬罪，强迫劳动罪，雇用童工从事危重劳动罪等。

（四）财务和税收管理合规风险

在实践中，部分企业尤其是中小企业的财务管理秩序较为混乱，没有建立完善财务内控体系，财务机构设置不合理，未能严格执行财务事项操作和审批流程，财务报表舞弊，缺乏依法纳税意识和财税管理制度，而企业在财务管理环节的疏漏将可能导致巨大的法律风险。常见的罪名如逃税罪，隐匿、故意销毁会计凭证、会计账簿、财务会计报告罪，虚开增值税专用发票罪，非法出售、购买增值税专用发票罪等。

（五）知识产权合规风险

随着知识产权在现代经济生活中的重要性不断提高，我国刑法对知识产权的保护力度也在不断加大，部分企业因为在该领域知识和意识的缺失，存在侵犯他人知识产权成果、销售侵权产品、侵犯商业秘密等问题。常见的罪名如假冒注册商标罪，销售假冒注册商标的商品罪，侵犯著作权罪，销售侵权复制品罪，侵犯商业秘密罪等。

（六）HSE管理体系合规风险

作为最重要的市场经济主体，企业的高质量发展是经济高质量发展的重要抓手。尤其是生产制造业，因其通常具有高度的社会与公共属性，故其在健康、安全、环境（Health, Safety and Environment，简称“HSE”）方面存在的风险涉及企业生产和管理的所有方面和全部流程。若在HSE方面出现问题，不仅会使企业面临极大的商业信誉危机，责任人也需要承担相应的责任。部分企业法律意识淡薄，未能建立完善的安全生产规范、产品质量体系和环保制度，生产销售的各环节未能进行严格把关，常见的罪名如重大责任事故罪，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不报、谎报安全事故罪，工程重大安全事故罪，污染环境罪，非法处置进口的固体废物罪，生产、销售伪劣产品罪，生产、销售伪劣农药、兽药、化肥、种子罪，生产、销售有毒、有害食品罪等。

（七）网络与数据安全领域

在互联网技术的普及和数字经济的驱动之下，数据逐渐成为国家基础战略资源和创新生产要素之一，信息与数据安全也成了企业合规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一些企业在利用互联网开展业务的同时，存在过度追求经济利益而违反网络安全法律法规等相关规范的行为，将获取“大数据”作为一项重要的竞争优势③。因此在数据收集、存储、利用多重方面均存在合规风险，甚至存在刑事法律风险，如《刑法》第二百五十三条之一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就规定了非法获取公民个人信息的刑事责任。

（八）海外业务领域

随着营商体制改革的进一步深化，国家“一带一路”倡议的不断推进以及经济全球化的持续发展，我国诸多企业都在积极开拓国际市场，中国企业在“走出去”的进程中也将越发频繁地面临国外的监管。由于企业自身合规观念的缺失和合规管理体系上存在的不足，以及欧美国家利用自身前期积累的优势强化自身规则输出，甚至屡次采用“制裁”等致命的强硬手段，使得我国的企业也在海外投资并购、进出口与国际贸易等方面面临全新的刑事合规风险。

二、企业刑事合规体系建设的基本内容

（一）合规风险预防机制

1.合规管理制度

“企业合规管理制度是企业与员工在生产经营活动中需要共同遵守的行为指引、规范和规定的总称，是企业管理的核心内容。合规管理制度相当于企业的‘内部立法’。”④“企业合规管理制度的表现形式或内容组成一般包括合规行为准则、制度规范、各项合规专项管理办法、合规管理的工作流程、管理表单等管理制度类文件。”⑤建立刑事合规制度，完善公司刑事合规体系和风控体系，将刑事合规管理制度融入企业日常经营管理的制度当中，并对公司各部门各环节进行风险提示。如笔者参加过的某大型建筑公司的合规不起诉案件中，涉案企业为进行合规整改所制定的合规制度包括《投标风险防范制度》《经营部管理制度》《财务涉税法律风险防范制度》《财务管理制度》《合规监察管理办法》《合同管理规定》《工程签证管理制度》《违规惩处办法》《廉洁自律守则》等。

以国内“刑事合规第一案”雀巢公司员工侵犯公民个人信息罪一案为例，法官在该案审理过程中，详细审查了雀巢公司的《雀巢合规宪章》等合规制度文件，并考察了雀巢公司的合规管理体系，认定员工的犯罪行为属于其个人行为，难以体现单位意志，雀巢公司尽到了合规管理义务，不构成单位犯罪。该案表明，一套行之有效的合规制度对于企业避免和降低“单位犯罪”的风险具有重要实践意义。

2.合规组织架构

企业应当建立独立、有效、完善的合规组织架构，治理机构和最高管理者应确保合规团队能直接接触治理机构，合规团队具有独立性以及合规团队具有适当的权限和能力。⑥通常而言，一个完整的合规组织应当形成自上而下，垂直领导的体系，一般可由合规管理委员会、首席合规官、合规部门、合规专员四个部分组成。

3.合规文化氛围

合规文化是企业在合规管理中形成的合规理念、合规目的、合规方针、合规价值观、合规管理体系、合规管理运行等的总和⑦。企业可以通过合规培训、宣传教育、考核等方式，形成全员合规的良好文化氛围，使公司全体员工、代理商、供应商等均树立合规意识，掌握合规知识，从上至下、从内而外地降低企业违法违规经营的风险。

（二）合规风险识别与评估机制

1.合规风险识别

对公司所可能涉及的刑事法律风险开展合规尽职调查，结合公司重点业务领域主要的经营管理活动，通过调研访谈、案例分析、法规梳理、专家研讨等措施，明确重点业务流程，针对重点业务各流程、环节，准确识别、描述各流程、环节项下的主要合规风险，并形成合规风险信息库或编制合规风险清单。

2.合规风险评估

针对识别出的合规风险，通过定性、定量分析和测评，运用特定的风险评估方法及工具对合规风险可能产生的危害、损失及造成的影响程度进行测算。基于此，筛选出公司经营管理过程中需要重点关注、重点防控的合规风险，明确风险等级，以确定对各项风险的管理优先顺序和资源配置。

3.合规风险监测与处置

基于合规风险的识别、评估情况，针对重点业务领域的重大合规风险，在生产经营的每一环节进行严格监测，并制定合规风险应对计划和处置措施，包括规避风险、降低风险、转移风险、接受风险等。

具体操作上可主要从资源配置、制定或完善制度流程、制定标准规范、采用技术手段、加强信息沟通、开展专项活动、培训等7个方面制定风险防控措施，同时，明确控制措施的牵头部门、责任部门或配合部门、计划完成时间等，确保防控措施的落地制定。

（三）合规风险应对机制

1.合规投诉举报机制

建立公司内部及外部投诉举报机制，畅通投诉举报路径，做好对举报线索人的保护措施和奖励安排。如笔者曾就职过的美国GE公司在合规体系中设立了其特色的诚信疑虑汇报机制，开设诚信疑虑受理热线、信箱等多种位于GE服务器之外的无忧报告渠道，通过独立的调查部门指派调查人员开展调查工作，并将采取纠正性措施后的结果反馈至报告人，诚信疑虑举报人具备完全的私密性，若发现打击报复行为，违者将受到重罚直至开除。

2.内部调查与处置机制

制定详细的合规问题调查与处置程序，明确问题报告、调查、处理以及后续跟进的各个环节，选用具有一定专业素养和处置经验的员工作为调查人员，在调查过程中应尽量保持独立性、隐蔽性、准确性及公正性。根据内部调查的结果，企业应当采取适当的处理措施，如纠正违规行为、追究相关人员责任、调整管理制度等，旨在解决问题并防止类似问题再次发生。

3.合规风险响应与修正机制

企业需根据内部调查结果为特定的合规问题制定专门的响应策略，明确立即采取的措施和长期应对的方案。当遭遇严重违规行为或违规行为存在迅速扩散的风险时，企业必须立刻采取行动，例如暂停涉及的业务、隔离涉事人员和保存相关证据，以及制定针对性措施，确保问题从根本上得到解决。另外，对于合规问题的处理结果，企业需进行反馈，使所有关联人员充分了解整个处理过程及所采取的应对措施，以增强公司内部的透明度，培育员工的信任感。为保持合规风险应对策略的有效性，企业还应定期评估响应与修正机制的实际效果，并进行适时调整。

三、律师提供企业刑事合规法律服务的一般方案

（一）事前的刑事合规

通常指的是企业在犯罪发生之前，采取的一系列预防性措施和机制，以确保其操作和决策符合法律法规的要求，从而避免刑事责任的产生，其目的在于预防犯罪，强调的是企业应该主动做好自我管理和自我监督。

律师针对还没有明显的刑事法律风险的企业或高管可以提供以下方面的合规业务：

1.帮助企业完善合规制度体系：制定和完善内部政策和规定，确保企业所有的操作和决策都基于明确的、符合法律的内部指导原则。

2.风险评估：对企业的刑事法律风险进行合规体检，对企业可能面临的法律风险进行定期的评估，识别潜在的风险点，并在企业生产经营的各个环节提出风险防范的建议。

3.员工培训：定期对企业员工进行法律和合规培训，确保员工了解相关的法律规定，帮助企业员工增强全员合规意识、培养合规文化。

4.完善合规运行体系：协助企业建立合规风险登记、备案、信息披露等相关制度，完善内控和审计制度，确保企业的操作和决策都在合规的轨道上，若发现潜在的问题，及时采取纠正措施。协助企业建立合规举报机制，为员工和其他利益相关者提供渠道，以举报可能的违法或违规行为。

（二）事中的刑事合规

指的是在企业运营过程中，当发现某些违法违规行为或出现潜在的刑事法律风险时，企业所采取的一系列行动。不同于“事前的刑事合规”重在预防，事中的刑事合规更注重应对和纠正，确保问题得到及时处理，从而避免或减轻潜在的刑事责任。

在“事中的刑事合规”中，律师能为企业提供以下服务：

1.开展合规尽职调查：对公司或者高管所从事的相关活动进行深入、全面的调查，识别是否存在违法或违规行为，并确定涉及的具体情况和影响范围；通过访谈涉案员工或相关人员，了解事件的详细情况，搜集相关的文档、通讯记录、财务记录等，确保企业在必要时能够为其决策和行为提供充分的证据支撑；对企业可能涉及刑事风险的交易和经营活动的细节进行了解和分析，协助应对相关部门调查、突击检查和问询。

2.诊断刑事法律风险：对已知或潜在的违法行为进行风险评估，并对各项交易和经营行为进行排查，预测这些行为可能带来的刑事责任或其他法律后果。基于评估，为企业提供针对性的法律建议，以应对已经出现或可能出现的刑事风险。

3.提供刑事风险防范建议：为企业制定应对策略，包括如何与执法机关沟通、如何进行自我纠正、如何公开披露等；为防止类似的问题再次发生，为企业提供修订或完善其内部的合规政策和流程的建议，并提供针对性的培训，确保员工了解新修订的合规要求，从而避免未来的违规行为。

（三）事后的刑事合规

最高检推行事后合规，旨在通过刑事激励向企业释放司法红利，为涉罪企业提供合规整改与合规监管的去罪化路径，同时督促企业建立有效预防犯罪的合规体系。事后合规的刑事激励功能主要体现在事后合规不仅适用于不起诉的案件、事后合规不局限于轻微犯罪、合规包括涉罪企业和涉案企业以及合规不局限于审查起诉阶段四个方面。针对“事后的刑事合规”，律师可以为企业提供以下专业服务：

1.接受合规整改委托

与涉案企业签订专项法律服务合同，明确双方的权利和义务。

为企业设立专门的合规小组或者工作组，确保整改工作专业化和系统化。

定期与企业进行沟通会议，了解企业的具体需求和疑虑，为其提供法律解答和指导。

2.向检察院提交书面法律意见

深入了解企业涉案的具体事实和背景，收集相关证据和资料。

与企业高层及法务团队沟通，明确企业的合规承诺和合规方向。

起草详实的书面意见，反映企业应对整改的积极态度和即将采取的实际行动。

3.拟定合规整改计划

开展详尽的尽职调查，结合企业的治理结构、业务领域、运营模式、组织人事、财务状况等和存在的问题，并根据涉案企业涉及的犯罪事实和所涉风险点，针对性地制定具体、详细的整改措施。合规整改计划应当具有全面性与有效性。

将拟定完成的合规整改计划及时向检察机关和第三方组织专家组提交，并根据第三方组织的意见，及时对计划进行修改和完善。

4.执行合规整改计划

一份合规整改计划的价值在于其执行。企业需要严格按照计划进行整改，提供充足的人力物力支持，并确保每项整改内容都有相应的底稿材料作为证据支持。律师则扮演指导和监督的角色，确保企业在整个整改过程中遵循法律规定，帮助涉案企业完善合规制度体系，建立合规管理体系，构建监测、举报、调查、处置等合规运行机制，培养合规文化氛围，并将企业执行合规整改的情况定期向检察机关及第三方组织汇报。

5.持续跟进合规整改响应、监督全流程

律师不仅仅是在合规整改计划制定和执行阶段起到关键作用，更应在整个合规整改过程中持续跟进，对企业的响应进行监测，并确保合规整改计划得以执行。同时，根据法律环境和业务变化，为企业提供实时的法律更新和建议。

此外，律师需要完成阶段性整改报告和最终的合规整改报告的撰写，并做好与检察机关及第三方组织的沟通与汇报工作，积极配合完成对涉案企业的合规考察工作。

6.后续服务与长期合作

为企业提供持续的合规更新和法律教育服务，确保企业的合规工作始终处于行业前沿。

根据合作深化，探讨与企业建立长期合作关系，为其提供全方位的法律服务支持。

①李本灿《刑事合规理念的国内法表达——以“中兴通讯事件”为切入点》，载《法律科学》2018年第6期。

②李玉华《有效刑事合规的基本标准》，载《中国刑事法杂志》2021年第1期。

③[美]莫里斯·E·斯图克、艾伦·P·格鲁内斯：《大数据与竞争政策》，兰磊译，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45页。

④刘相文等：《中国企业全面合规体系建设实务指南》，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9年版，第81页。

⑤王志乐主编：《企业合规管理操作指南》，中国法制出版社2017年版，第107页。

⑥GB∕T 35770-2022《合规管理体系 要求及使用指南》，国家市场监督管理总局国家标准化管理委员会发布，第5.1.3条。

⑦郭青红：《企业合规管理体系实务指南》，人民法院出版社2019年版，第20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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